高若有

不耐久放的對話 / 高若有

(影片使用部分獨白文字，粗體表示)

鏗愣，鏗愣，鏗愣，鏗愣

鏗愣，鏗愣，鏗愣，鏗愣

 

窗戶對面的建築工地在施工

沒有聲音的一方

總是被發出聲音的一方貫穿

所以我也鏗愣，鏗愣，鏗愣，鏗愣

 

餐桌在我的左後方

桌腳離地四十公分的地方有一道刮痕

那是在一次星期六的晚餐

家人替我調整輪椅位置時留下的

 

如果你只有一本書

你會倒背如流

 

如果只有一幅景色

你會記住所有細節

 

如果只能維持一種姿勢

你會像我

 

鏗愣，鏗愣，鏗愣，鏗愣

 

茶几在我的左前方

四年前在吳哥窟買的茶杯墊

毗濕奴神像揮舞祂的四雙手臂

我只有一雙手，但不能揮

可能是毗濕奴佔用了我揮手的額度

那是我最後一次旅行的紀念品

從來沒想過茶杯墊能有什麼象徵意義

但象徵就跟發病一樣

事發的時候渾渾噩噩

許久以後才恍然大悟

 

杯墊下面壓著最近一次看診的繳費收據

還有上一次的，還有上上次的，和上上上次的

最下面的幾張收據已經積了灰塵

 

鏗愣，鏗愣，鏗愣，鏗愣

 

電視在我的正前方

但我不想看它

螢幕裡頭的人有太多時間

但他們都在浪費

這使我嫉妒

他們吵架的聲音貫穿我

這使我全身痠痛

 

我寧可看向我的右邊

窗台上的玻璃魚缸裡

半年前家人從夜市撈回來的小金魚在吐泡泡

波囉，波囉

 

金魚很愛說話

牠說黃昏是一天最美的時刻

那時候的太陽是金色的

像一尾很大的金魚

在雲層的邊緣吐泡泡

可惜天空太過乾燥

太陽金魚活不了太久

每次當牠沉到地平線下

就要花十二小時重新復活

波囉，波囉

 

我用我學過的科學知識

告訴金魚雲朵是水做的，魚在那裡並不會窒息

但太陽是一顆大火球

它可以忍耐乾燥，就像人類我一樣

 

金魚不肯相信

牠質疑我沒有去過太陽，也沒有觸摸過雲朵

我看起來沒有移動能力

不像金魚至少能在魚缸裡竄來竄去

我說我去過吳哥窟，那裡比太陽更遙遠

起碼我每天都能看見太陽

但以前的日子啊，我只能在夢裡回味

金魚說，波囉，波囉

如果人類你去過吳哥窟，那麼你可以描述吳哥窟

但如果人類你想描述太陽，你就得先去過太陽

兩種經驗無法互相替代

如同雲朵的水無法替代魚缸

 

我覺得金魚話太多了

而且牠總愛反駁我

金魚擁有太多語言，因為那是從我這裡借走的

就像毗濕奴與祂的四雙手，是從我這裡借走的

 

鏗愣，鏗愣，鏗愣，鏗愣

 

隔壁大樓越蓋越高

我就越來越矮

有一天它的影子會覆蓋整個魚缸

那將是金魚最後一次看見太陽

 

我想要打開窗戶

叫工人停止施工

不要再綑鋼筋了

不要再灌水泥了

讓我的金魚泡在水裡曬太陽

冷的時候可以熱

熱的時候可以冷

 

可是鋼筋捆住我的神經

水泥灌在我的肌肉

冷的時候我只能冷

熱的時候我只能熱

建築工人聽不見我說話

能回應我的只有金魚

 

金魚說，算了

沒有陽光我還有燈

如果看不見窗外的風景

你就請人在桌上擺一顆花椰菜

我會假裝那是大樹

 

我說，金魚啊

這真是我聽過最爛的點子了

花椰菜不是樹

上面沒有小鳥自由地築巢

花椰菜不耐久放

花椰菜會枯萎

它一成不變，不會開花結果

過不了多久你就會對它失去耐心

 

金魚說，有什麼關係

這不就和我們一樣？

我不耐久放

你正在枯萎

花椰菜沒有小鳥那才好

否則等到小鳥來狩獵我

你就知道自由有多麼凶殘

波囉，波囉

 

金魚又說，我只會張嘴吐泡泡

你只會盯著天花板

我們都像花椰菜一成不變

但你有對我失去耐心嗎？

沒有，你沒有失去耐心

我猜那是因為

你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失去

波囉，波囉

 

喂，金魚，你給我閉嘴

吐你的泡泡去吧

不要再跟我抬槓

否則我就要失去耐心了

我很忙的

沒空聽你的波囉波囉波囉波囉

 

金魚問我在忙什麼

我沒有回答

我忙著偷窺金黃色的天空

鏗愣，鏗愣

喜滋滋地盤算我的勝利

我又從命運手裡偷走了一天

 

有一天我會最後一次看夕陽

就像我最後一次去吳哥窟旅行

但是沒有關係

我有很多個十二小時

我可以慢慢復活

就像太陽那樣，就像金魚那樣

波囉，波囉，波囉，波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