壯志未酬身先凍 ——關於《凍物》及其他

屈穎

一個走遍世界、看透人間冷暖的男人,知道最心愛的人應該的樣子,所以,即便人過中年,當遇到她時,便確定要握緊她的手;一個年輕卻對愛情篤定的女子,固執地相信此生再無他人可以取代這個掌心溫柔的男人,不到他先放手,她絕不鬆開。

 

傻勁:創作《凍物》

  2019 年6 月2 日深夜,我的手機收到一則Line 留言:「Kiki,您好!憑著一股傻勁,我用眼睛一個字又一個字的寫了一部有關漸凍人各方面的短篇小說,不知妳有沒有時間閱目批改? 如果方便可否告知您的郵箱網址?」

  深知全身不能動的漸凍病友,透過眼控電腦,一個音一個音拼出一個字的艱辛過程,還沒有讀到文字,想到這背後的辛苦,我立即回覆說:「鄭大哥太了不起了!」

  他謙虛地回道:「文筆不好,只怕要讓妳笑了。」他繼續試探性地問:「有時間、有興趣看看嗎? 」

  對我來說,這是多大的榮幸。過去幾年,先後為病友彭怡文老師、林月姑女士整理出版病後的創作,其實我在內心深處一直在靜靜地等待下一位病友的創作。

  超乎我的想像,七千多字,洋洋灑灑,情節緊湊,高潮迭起,我像徹底被帶入了一齣純粹的戲,儘管情節圍繞主角從被診斷出「漸凍症」到徹底失去行動能力後的無助與無奈,但是能夠用這樣抽離的角度去記錄或者描述這一切,實屬難得。

  當我把閱讀後的驚艷感受透過Line 告訴鄭大哥,他在那一頭的興奮我感受到了:「多謝誇獎,不是認真的吧? 我小時候作文都不及格。」

  這位虛心的大哥立即追問:「有什麼批評指教?改進空間?我哥哥看了以後說他原先也只聽說『冰捅挑戰』,看了我寫的才知道漸凍人的血和淚。所以,如果發表可以提高對漸凍人的awareness,那倒是好主意,只是不知這小說有沒有達到可以發表的水平呢?我在考慮要不要再添加點什麼,好比說氣切後的難處、溝通的難處、唇語對話比雞同鴨講還要怪誕⋯⋯。」

  我們的對話透過電腦繼續著,我一句,他一句,儘管他是用眼睛打字,但是打字的速度比我想像的快,他說:「我每次回看還都有點傷感,因為情節裡有很多自己的影子。」

  距離我們上一次見面已經超過半年了,他的身體狀況一直在變差,他感傷道:「我的眼睛看一會電腦就不行了,無法聚焦,否則,我有很多題材可寫……。」

鄭龍光辛苦打拼30 年後,在2008 年毅然決定辭職,一嘗年輕時探索世界的夙願

 


心願:留印人間

  就是這樣一位生性浪漫、才思靈動的人,即便被疾病困住,依舊嚮往在字裡行間自由翱翔的機會。可萬萬沒有想到,這竟是我們最後一次透過電腦自由交談。期間,鄭大哥的妻子又寄來幾個微修的版本,而再見面時,又過了快半年。鄭大哥的四肢更加瘦弱,眼睛的問題讓他無法再用眼控滑鼠操控電腦,體能大幅度下降,連與心愛的妻子進行日常最簡單的交流都變得困難;再加上看護人力不穩定,又無其他家庭成員可以分擔照顧工作,所有壓力落在妻子一人身上,長期睡眠不足,精神緊繃,時常在耗時、費力的溝通過程中,平白無故發生摩擦,甚至連昔日最牢固的情感都受到挑戰。

  也是在那次見面後不久,得知他們還是去台大醫院找蔡兆勳醫師預立醫療決定。在我們這些同病相憐的人看來,這是既勇敢又無奈的選擇,熟悉他們夫妻的人都知道,這一定是令人心碎卻又迫不得已的做法。一個走遍世界、看透人間冷暖的男人,知道最心愛的人應該的樣子,所以,即便人過中年,當遇到她時,便確定要握緊她的手;一個年輕卻對愛情篤定的女子,固執地相信此生再無他人可以取代這個掌心溫柔的男人,不到他先放手,她絕不鬆開。

  也許上天早已煞費苦心地把生命的玄機透露給他們,此世界,他世界,只是不同的目的地,緣來緣去不過是漫漫生命之旅中的一段插曲,那些放不下的、放不開的,終究帶不走,唯有用一顆成全、祝福的心,才能體會到一段旅程的豐盛與圓滿。

  2019 年只剩下十天結束時,收到鄭大哥妻子的信,信中說鄭大哥最後的心願是希望《凍物》留存於世。不知是因為跨年的腳步一天天接近,還是這位妻子眼中可愛的先生在跟世界開玩笑,忽然間,一切彷彿進入了倒數。邀請沈心慧老師擔任指導,立即成立群組,密集討論行動方向。

  鄭大哥的妻子小巧、美麗,一雙純淨的眸子,讓人想到可愛的小鹿斑比,而那單薄瘦弱的身影,又讓人聯想到明清仕女圖裡憑欄倚望的美人。可這位嬌小的女子,骨子裡是一位北方女漢子,眼睛裡還含著淚,卻已經捋起袖子,準備為她此生無悔追隨的人做最後一件事。

遇見相許終生的女孩延麗,從此牽手一起看風景

 


燦爛:因為愛你

  女孩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延麗,山東煙台人,與鄭大哥因相同的愛好而相識、相知、走到一起。2015 年6 月在大陸結婚,原本以為先生只是因為舊疾神經壓迫導致脖子無力、虎口萎縮,同年10 月回到台灣,在榮總被確診為運動神經元疾病。剛踏上一個在名字上熟悉實則陌生的島嶼,舉目無親,還來不及享受新婚的喜悅,另一半卻與一個從沒聽說過的疾病掛上勾。暫居在先生朋友家,連到哪裡購置輪椅都不知道,他們即將面臨的艱辛與無助常人難以想像。

  從去榮總的那天開始,輪椅成了先生的代步工具。緊接著各種陌生的設備陸續進入他們的新生活,呼吸器、移位機、咳痰機、抽痰機。新家還來不及擺設新婚裝飾品,壁櫥已經被各種必須的耗材佔據,紗布、棉花棒、優碘、食鹽水、小毛巾、抽痰管、衛生紙⋯⋯。延麗的衣櫃,是不是也用簡單俐落的T 恤與褲裝取代了她這個年齡的女孩最喜歡的各式洋裝?

  相較於出門精心裝扮的年輕女孩,素顏的延麗透露出更多的韌性與堅定。回想起先生因二氧化碳濃度過高短暫昏迷,送急診,進加護病房,醫院破例讓她每天守在旁邊,除了陪先生之外,可以協助醫生與先生溝通。氣切後,轉入普通病房,除了回家洗澡換衣服,每個夜晚她仍然親自照顧,絕不假他人之手。

  到底是怎樣的情感,讓一個柔弱的女子燃燒小宇宙,日復一日,照亮另一個生命?她可以選擇輕鬆的生活,可是,她沒有,寧願固執地依著、戀著,讓這個人成為她的全世界。

  延麗拿起手機,打開記事本,展示了幾段以前隨手記下的溫馨片段。雖然倆人差了二十多歲,她卻像一位年輕的母親,用童言童語般的文字、飽含愛意的親暱稱呼,在字裡行間流露出像對待孩子般最純粹、無私的疼惜與愛護。

  延麗一邊說自己覺得不可能再遇到比先生更愛自己的人,一邊又說他並不善於表達愛,當初在榮總確診時,先生對她說:「選擇我等於放棄妳正常的生活。」她把這句話銘記在心,她告訴他:「我會一直陪著你。」

  為了給他不斷冰封的世界帶來溫暖,她用最炙熱的方式燃燒著自己,可是當精神和體力因長期耗損又沒有喘息的機會恢復,就像一根疲乏的橡皮筋,再也彈不回來。氣切一年多來,每個深夜都宛如一齣掙扎的默劇,一次又一次上演。

  一邊是無法動彈的身體,任憑口水、痰液滿溢,像溺水般,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拖向無盡而又黑暗的水底,他的靈魂像在惡夢中掙扎著、吶喊著,卻沒有人聽見;鬧鐘響起,像救命稻草般閃現,可是熟睡的她,被周身的疲憊拖著,沉重地一樣動彈不得。她在夢中掙扎著,怎麼一直在攀登,一直在攀登,烈日烤著她,卻又不得鬆懈,好像一放手,就會跌入死亡的幽谷。當鬧鐘再次響起,燈亮了,黑暗中的掙扎戛然而止,抽痰、清理口水。他們進入新一輪的對峙與掙扎,這一次,是氣憤,是委屈,是惱怒,是埋怨⋯⋯。

  「看不到希望。」她費了多大的力氣,從先生因憤怒而變得越發僵硬的面部,竭力撲捉眼睛與唇部的細微動作,才解讀出這道密碼。在跟他確認解讀的結果時,她也確信了自己被這句狠話推向了絕望的深淵。

病後相依相伴,有歡笑也有淚水,共同探索另一種不同的生命

 


  希望,本是虛無縹緲的東西,說它有,它就有;說它無,它就好像從沒有存在過。而這虛無的東西卻是有些人願意拿命去換的。如今,這對夫妻曾堅信且堅守的東西,被硬生生地打碎了。

  2019 年的最後一個月,他們最終決定選擇下一段旅程。生命進入倒數,反而多了些豁達與坦然,盼著《凍物》付梓,成了兩個人共同的心願。

  假如,你可以乘上時光機器,與28 歲的自己相遇,你明明知道後面的路很辛苦,你會勸那時候的自己不要與鄭龍光交往嗎?

  延麗想了想說:「我想不會吧!我們還是有很多快樂的時光。如果沒有在一起,我就不會體驗到那些美好了。如果讓我選,我還是會跟他走到一起。」

  感謝香海文化鼎力協助,將鄭龍光先生病後用眼控電腦創作的小說《凍物》與之前周遊世界時的精彩攝影作品匯集成冊出版。《凍物》將於2020 年5 月與大家見面,敬請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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